丹青所贵标新意(下)——中国山水画一代宗师陆俨少

2023-07-06 17:54:42 来源:《小康》·中国小康网 作者:马镇 责任编辑:风华 字号:T|T

文/马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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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俨少先生是从民国走来的衔接两个时代的艺术大师,他一生求变,承继传统,吸养现代,从大自然中汲取绘画的精神,凝结成陆氏技法,在二十世纪末叶与同代大师戮力将中国山水画推向一个新的高峰。他晚年的作品,笔墨刚柔相济,构图奇崛雄秀,云蒸雾霭间突涌着荡气与神奥,一派完全无我的境界。这种艺术的修为得益于先生坎坷的人生历练,是后人难以企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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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得上柏方见春山如笑

自重庆回到南翔镇后,陆俨少便到上柏山去看他的农场。如他所料,敌掠八年一切都不成样子,不仅房屋已成废墟,所植林木也是颓色。好在所雇托的农人还在,老婆离世,带三个孩子守着这片地惨淡度日,终使农场没有荒芜消失。他有心再重振农场,又盖起两间小房。但历史的车轮正以陆俨少不可预知的速度飞快地向前,他所追求采菊东篱的田园生活很快一去不复返了。

1949年4月20日,人民解放军渡过长江,23日占领南京,5月上旬南翔镇进驻解放军。陆俨少并不了解共产党,但解放军秋毫无犯的品行,尤其借住在他家的战士所表现出的纪律严明的作风,给了他非常好的印象。他是以极大的热忱迎接解放的,曾有冯门同窗劝他去国外,甚至为他买好了飞机票,他都坚决地回绝,对未来的新生活充满了期望。

毋庸讳言,由于新中国制度的革命,不仅人们的思想发生革命化的变革,而且有闲阶级也失去了生活品之外的资本,致使建国初画家的画卖不出去,以卖画为生的画家出现了生活的困难。上海市政府为改善画家的生活,除了安排他们到学校做美术教师,到报纸杂志做美术编辑,最直接的是引导画家画连环画。辛亥革命后连环画盛行,上海是全国连环画创作的中心,解放后北京后来居上,但上海的连环画出版量仍是最大的。

为了生活陆俨少独身来到上海,住在堂兄家画连环画。1951年,举家正式迁居上海。因为拜师冯超然学山水画,对人物画技法有缺失,便在这一年进入市文化局举办的连环画研究班学习。学习结束后,文化局局长夏衍根据学员的意见又办了连环画学习班。连续的培训学习,陆俨少的人物画大进。学习班结业后,所有学员分配了工作,陆俨少被分到一家仅有父子二人的私营公司,而进入私营的也仅他一人而已。

这期间他创作了众多优秀的连环画,其中的《牛虻》,笔者少年所阅至今还有深刻的影响。为了一家人的生活,他还画年画,并取得不错的成绩。

虽因生活所累,但陆俨少始终坚持中国画的创作,即使卖不出去也笔墨不辍。此时,美术界正发起“新国画运动”,要求画家要为社会主义服务,尤其山水画家,要打破传统文人画的陈腐观念,表现新社会沸腾的生活。在笔墨技法上鼓励创新,以适应新的绘画内容。对创作新国画陆俨少并不感到有什么压力,因为他的变法所展现的面貌不仅领先于同代的山水画家,而且已经体现了与新国画同步的精神。1953年,上海举办新中国首届画展,上海兼江南的名画家几乎全夥献画。陆俨少画了幅山水人物《雪山勘探》,一经展出便获得观众与画界的好评,不仅被上海美协收购,而且印刷出版。这使陆俨少终于走出了初入上海滩所处的窘境。

国家实施第一个五年计划后,安徽因为文化基础较为落后,制定了大规模引进文化人才的规划,省文化局长于1955年冬亲自到上海物色画家,陆俨少首先被选中。次年,陆俨少与孔小瑜、徐子鹤,并约了宋文治四人前往安徽应聘。在等待分配期间,他画了幅《教妈妈识字》的新国画,登上《美术》的封面,在省内名声大振。两个月后,他被正式聘为安徽艺术学校绘画系主任。

终于有了公办单位的身份,陆俨少的心情是极为欢愉的。但命运就是要煎熬他的心灵,考验他的殉道誓言。校方请他回上海处理家务。此时恩师冯超然已经过世,吴湖帆便在他的心中处于师辈的地位,自然要向他汇报安徽的情况。孰料,吴湖帆听罢立即否定他的选择,告诉他上海要成立中国画院,务必留在上海。不仅如此,吴湖帆还请来刘海粟做他的工作。吴湖帆如此着急也是出于一片好心,此时他被内定为上海中国画院院长,当然要为画院的人才筹谋。刘海粟认定陆俨少是五十岁这个年龄段山水画的第一人,吴湖帆更是将他看做上海山水画在国内画家中角力的砥石。这二位画界大佬甚至跑到市文化主管部门反映,如果让陆俨少跑了,上海的山水画要坍台。安徽方面听到消息后,着急地几次派人到上海做陆俨少的工作,答应他的系主任月薪可达二百元,而画院画师的工资方八十元。

这个教授级的工资不能不令陆俨少心动,实际上由于家中人口众多,他奔于劳作也没有更多改善生活的状况,月薪二百是会让他的生活发生质的变化。可他更清楚,画院是中国画界最高的机构,入院画师代表着中国画的最高水准,是画家学习提高和实现艺术追求的最好殿堂。他想到了恩师对他教诲的话:“学画要有殉道精神。”对于有崇高信仰的人,在金钱与理想面前选择便变得很容易了。陆俨少最终拒绝了安徽的聘请。

1956年7月,上海中国画院由赖少其主持成立了筹备委员会,通过民主协商内定吴湖帆为院长。关于入选画家,吴湖帆提出了一个95人的名单,囊括了上海最优秀的画家。最终经筹委会集体遴选,定下69位画家,陆俨少位列其中。

上海市委9月6日批复了画院成立的报告。虽然文化部还没有正式成立画院的批复,但从9月起,画院的画师已经开始领取以车马费名义发的薪金80元。对于陆俨少这个大家庭来说,这份薪水并不能使生活富足,但他终于可以不去画连环画,专心山水画艺术了。初入画院的这段时间,他的心情是欢愉的。每位画师都配有带卫生间的画室,虽然画师可以不坐班,但他每日都按时到画院,这有他住房缺少作画空间的原因,但高涨的创作激情应是他眷恋画室的根本所在。

更为可喜的是,这年七月在吴湖帆的影响下,陆俨少加入了中国农工民主党,有了自己的政治归宿,遂于1957年初被增选为上海南市区人民代表。这些新的身份使他的精神面貌如沐春风,充满了新生的活力。他很认真地履行人民代表的职责,到南市区的基层走访自由职业身份的画家,听取他们的意见,然后到代表会议上反映情况。这一时期虽然暂短,对陆俨少的人生来说是重要的,半生沉浸书画不问政事,现在他方感到自己是个社会人,是新社会的主人翁,这种自豪感是他这样的老知识分子从来没有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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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边日出却又西边遇雨

命运对为绘画怀有殉道精神的陆俨少真的太严酷,就在他自感直上云霄时,一阵狂风将他打落到地下。

在1959年的“反右”运动中,耿直又不谙世故的陆俨少在一次鸣放会上不知说什么,便选了一个话题批评上海美协:“只挂外国画,像外国美协。”如此,似并无大恶,但在有幸留存至今的《右派分子审批表》上,赫然写着他的家庭出身“资产阶级”,本人成份“地主”,这就构成大事了。他父亲开米店,也就是城市小业主;他在上柏山买的那几亩山地虽雇人料理,至解放也未从中获得经济的补贴,反之成为雇农一家的生活来源;抗战胜利后他完全依靠作画维持全家的生活,实打实的自由职业者。这个出身与成份无论是否为陆俨少自己在档案中填写的,在这个严峻的时刻,他的言论都成了阶级敌人的进攻。

邵洛羊是抗战初参加革命的画家,上海解放当天,曾受组织派遣以中共代表的身份驱车到上海国民党市政府,向留守人员交代政策,静待接管。画院成立,他作为党员画家派入画院,担任创作研究室主任。他回忆陆俨少在听到被定为“右派”的宣告后,“犹如晴天霹雳,十分意外,十分委屈,在画院门口放声大哭,几不欲生。我感到可能要发生意外,于是暗中约他到我家中,千方百计稳定他的情绪,他总算在我的劝说下渐渐安定下来。”

上海画院筹委会党的主要领导都是绘画行家,在运动中对画院画师的保护尽了最大的职责。画院筹委会主任赖少其是杰出的革命文艺战士,他在筹委会党支部书记兼秘书长富华与支委邵洛羊的共同努力下,使内定院长吴湖帆、副院长贺天健免遭戴帽,几位“右派”老先生钱瘦铁、白蕉、沈子丞、陆俨少也没有下放险地,以初建资料室的资料图书亟待整理为由,将他们留在了画院。

陆俨少的车马费被降到60元,生活立时陷入困境,只好再接些画连环画的活儿贴补家用。最痛苦的是不能作画,但他没有停止艺术追求,利用整理资料的机会手绘了200幅山水画课徒稿。时光远去,这批课徒稿已成为中国画宝库不朽的珍品。

需细述的是,陆俨少自从1951年迁居上海,一家三代七口人一直居住在市政府分配的复兴路弄堂底层厢房一间25平方米的房内。潮湿阴暗的屋子,隔开前半间做他的卧室、画室和全家的活动室。后半间没有窗户,是他岳母与孩子的卧室。家中仅有的一张写字台成为画桌、饭桌和孩子写作业的联合体。桌子的所有功能要穿插使用,因而用来陆俨少作画的时间是很少的,促使他只能每日上班利用画室的画案作画。这一时期他的大幅作品很少,相对册页很多,其作画环境是个重要原因。在画院画室愉快地作画时间实际上只有不足十个月,至1982年落实政策搬出此地共计三十年的时间,就是在这张桌上陆俨少创作了千余幅作品,可见他殉道中国画的坚定与持恒。实话实说,陆俨少是画院最贫穷的画师,在生活上与上海弄堂的市民无大的差别。

1960年,上海中国画院正式成立,丰子恺任院长。次年秋,陆俨少的“右派”帽子摘掉,命运再次给了他转机。

1959年,潘天寿出任浙江美术学院院长,他主张中国画系由人物、花鸟、山水三科组成,独立成系统,分开教学,为此,他四处寻找各科人才。上海画院花鸟画家陆抑非是“海上四大花旦”之一,首先被他选中,邀请到浙江美院讲授花鸟画。1961年,美院国画系山水科教师顾坤伯生病不能任教,急需补充一位山水画教师,但好的山水画家,虽竭力寻觅,却百不得一。陆抑非是吴湖帆的弟子,也是农工党党员,与陆俨少的感情如同吴湖帆与冯超然的管鲍之谊,所以当知此情况后即向潘天寿举荐陆俨少。也就在这一时期,浙江美院的学生姚耕云到上海画院进修,指导老师正是陆俨少。进修结业时,陆俨少送山水册页给他留作纪念。姚耕云回校拿册页请潘天寿鉴赏题字,潘天寿顿时被陆俨少独领山水画坛的笔墨所震撼,遂决定聘请陆俨少来校任教。

当潘天寿到上海画院找到老友丰子恺时,丰子恺一句:“陆俨少是摘帽右派,你敢要吗?”将潘天寿问住。但他经过多方了解,都给了他陆俨少人品艺品俱佳的评价,便不改初衷,下决心调陆俨少来校。有资料说,潘天寿说动了浙江省一位副省长,并带上院党委副书记到上海商调陆俨少,虽上下运动,力争交涉,最终还是丰子恺不愿放。潘天寿不弃所求,丰子恺无奈,最后达成折中协议,陆俨少的画院人事关系不变,以聘邀的形式一个学期到浙江美院教授两个月的课,另两个月回上海画院。

陆俨少与潘天寿并不相识,潘天寿却为求得良才解陆俨少于水火不遗余力。对潘天寿的知遇之恩,陆俨少视若山岳。兼教浙江美院不仅使陆俨少的精神得以平复,生活有了保障,而且使他的中国画艺术在相对自由的空间得到升华,画名也随之获得更广泛的认同。1965年秋,因国家取消大学兼课制度,陆俨少结束了浙江美院的教学。

神话中的月亮起于东海汤谷,落于西方禺谷,周而复始,人间静好。但若人的厄运轮回反复,那种炼狱般的考验对有崇高信仰的人便是殉道之最了。陆俨少从浙江美院回上海仅八个月,十年动乱爆发,又被莫名其妙地戴上逃亡地主的帽子,成了专政对象,工资再次被减到五十元,批斗踢打,强迫劳动,备受摧残。最令他痛心的是缴收画笔不许画画。为了不废功力,他用捡来的一只破笔蘸着清水在桌面上画。

一次,造反派让他交待自己是逃亡地主,他拒不承认,连审数日不得口供,竟恼羞成怒一拳打在他的脑门上,顿时晕厥过去。这种无人性的屈辱令他再也无法忍受,留下遗书,坐上公交车,欲到黄浦江的上游淀山湖结束生命。那个年代的郊区道路简陋,车况低劣,加之路途遥远,使他有了平缓心绪的时间,可以较为冷静地思考所做的决定。不错,他想到了四十年前恩师冯超然对他“学画要有殉道精神”的教诲,一直以来他认为殉道只是对画艺追求的坚守,此时他才完全顿悟,精神的无畏方是殉道的根本,经历苦难方是殉道的必经之途啊!对艺术之巅的攀登还在路上,怎么能够不明不白地放弃生命?他中途下车返回了。画院的造反派见他回画院继续审问,他坦然地告诉他们,他不忍屈辱欲投清流,但现在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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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无古人变法终成巨匠

文革结束,压在他身上的罪名一扫而尽,他也迎来了人生的辉煌。

1980年4月,市府分配他一套新居,告别了复兴路阴暗潮湿的弄堂;同年10月,被正式调入浙江美院,任山水画教授,又在校区配给一套新建的楼房,令他的生活得到巨大的改善。1982年,他被选为全国人大代表;1984年,被任命为浙江画院首任院长;在农工党浙江省第五次代表大会上当选为省委会顾问。政治上的解放,精神上的自由,生活上的富足,令他的山水画艺术“入化境”,传心脉,开创了一代新貌。

晚年他作诗云:“丹青所贵标新意,顾陆从来共此心。变法早怀今白首,我将君处恣追寻。”顾陆,东晋画家顾恺之与南朝宋宫廷画家陆探微的并称,二人以传神之笔令中国画开一代新风。陆俨少自少年握起丹青之笔,便怀揣变法图新,傲视古人,艺传未来的宏远志向。七十年傲雪凌霜终于盼到了完成宏愿的天时。

随着名声鹊起,他有了更多机会到各地名胜游览。可以说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只要他想去的地方,都会有组织或安排或邀请他前往。古稀之寿的十年是他出游最频繁的时期,游桂林体味甲天下之美,入秦地观秦岭华山之壮;重访蜀地,沐青城烟霞,走剑门栈道,畅三峡急流。晨登庐山,仰五老云峰,观香炉垂瀑,瞻白鹿书院;井冈山的竹海飞瀑,武夷山的奇峰涧水,西樵山的云崖清泉,北戴河的海浪沙滩,无不激起他胸中对陆氏山水画艺术臻美的摹画。

初登黄山时他年仅25岁,奇峰被云海飞卷的景色给了他极大的视觉冲击力,激发了他“勾云”技法最初的灵感。1964年因工作任务有机会再登黄山,可戴帽之身的恐惧令他只到玉屏楼便不再前行。1981年夏,他终于有了三登黄山,完成陆氏山水技法的至机。为观云海奇峰之妙,他在北海宾馆住了十天,记述说“大半在阴霾云雾之中,偶露峰尖,亦迷濛才辨,极少几天,可见天日 ;然在霪雨之后,群山如沐,云海展现,蔚为壮观。”这十天的观察揣摩,对他的勾云、大块留白和墨块的山水技法有了更成熟的思考。古法画云有“芝头”之规,即用灵芝菌盖的形象作云图,而陆俨少打破旧法,用线条婉转曲折,因势缭绕,再加之大块留白与墨块的烘托,营造出千年未有的气象。

雁荡山是陆俨少开创陆氏山水的圣地。他到浙江美院执教后,可以名正言顺地带学生到雁荡山写生,被雁荡的奇峰瀑泉和云雾间万象变幻的景色所入情,令他追求的山水之变顿生狂想,遂成笔墨之法。这一时期他创作的雁荡山题材的作品很多,可以看到陆氏山水的个性已经臻备完美。1982年他再游雁荡,距初到雁荡已有二十年,祖国的沧桑变化令山水在他的眼中也呈现出更奇异的景观。雁荡景胜黄山在于环山的泉石飞瀑,就如飞蝶于花海,奇峰有了泉瀑的装缀方具完满的艺术之美,这给了陆俨少丰富的创作空间来完成陆氏山水的创造。雁荡归来,他连续为金山宾馆和人民大会堂上海厅画两幅巨作《雁荡泉石图》,其勾云、勾水与大块留白、墨块的技法以沉晕练达的笔墨展现了陆氏山水的成熟与高度。时74岁。

陆俨少的画既富有浓厚的传统精神,又深具现代创新意识。他创立的前人没有过的陆氏山水技法,即使小幅作品也呈现出宏大的气势,云腾水涌,动人心魄,充满了新的时代精神,是当代无可争议的中国画巨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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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作为中国画发生巨大变革的时代,对陆俨少与李可染这两座世纪末山水画高峰的评价,是躲不开的话题。两位画坛巨擘逝世三十年后的今天,对他们的评价已经有了基本的共识,即二人虽都破旧法开新猷,但作品的气质与个性却有流别。论笔墨传统,陆公胜于李公;论现代笔意,李公胜于陆公。这与他们的文化背景有关。陆俨少幼读私塾,有幸未及弱冠便连拜王同愈、冯超然两位大师,以旧式的师徒传授学艺,令宋元以来的传统深入骨髓,致使冲出传统成为他终生奋斗的目标;李可染得我国现代美术教育初创之惠,先后在上海美专、西湖国立艺术院学习,是乘西风东渐之利学得西画技法的早期科班生。他的老师是以西画改良国画的大师林风眠,虽四十岁时拜师齐白石,也丝毫改变不了西画对他的影响。他后来改攻水墨画,以西画入笔,将中国山水画焕然一新。历史从传统与西来两个方向为二十世纪末产生了两位中国山水画大师,是偶然,也是必然,实为中国画之幸。

冯超然在收陆俨少后,曾教诲他与师兄张谷年说:“中国山水画自元明以后流传有序,不绝如缕,一条线代代相传。现在这条线挂到我这里,你们两人用功一点,有希望可以接着挂下去。”陆俨少未负师望,在他正式成为浙江美院教授后,对学生们说:“文人画一脉相传已经五百多年,现在传到我陆俨少这里,我要往后面传下去。”这种自信的传教让我们在他的作品中看到中国山水画清晰的脉络前进点。从这方面评价,陆公是优于李公的。

至于有文章说李可染的名气高于陆俨少,这是事实,但评价艺术是不能以名气论高低的。民国时期的海上画家无论名气与润格普遍高于京派画家,自1949年,中国的文化中心从上海转移到北京,北京画家在画坛上的地位与名气迅速上升,这便是艺术领域的“文化中心效应”。依笔者浅见,李公名高应得“文化中心效应”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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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俨少诗书画三绝。他似隶非隶的古拙书体独立书坛,就像陆氏山水一样傲群雄而不输古人。对书法的追求如同对绘画的追求一样,自青年起他的目标便是追超古人,再图新颜。他曾自言“书虽末艺,然能巍然自喜,独立门户,无所依傍,而点画之间,提按转折,舒展恢廓无遗憾,盖旷二三百年,而或无一人焉。予无书名,然每私自与今之善者比,进而窃与古之大家相高下则无愧焉。”陆氏书法虽然多年被画名所掩,但在晚年已是书画界公认的大师级书家。沙孟海就曾评价他的书与画皆是一流,古今少见。近日,国家公布作品不许出境的41位近现代书画家名单,陆俨少的名字位列其中,这是对陆俨少艺术与画史地位的肯定。

倒是他的诗词歌赋至今仍被陆俨少研究者忽略,甚至有作文者认为齐白石可称诗人,陆俨少算不上。实际上以齐白石的国学功底,他的诗至高可到竹枝词的境地,距文人诗有不少的距离。陆俨少十八岁拜国学泰斗王同愈为师,在恩师的教授下,不仅画艺猛进,诗词歌赋亦得真传。抗战流落重庆,毫无背景的他到成都办画展,凭着一篇以赋的笔法写就的启示,打动了满城的文人雅士,被赞有东汉人之风,令画展大获成功。他有大量的绘画作品是用诗文题款的,读优美的文辞诗章成为与欣赏画共同的享受。近百年来很难找到一位画家的题款如陆俨少一样,有如此丰富的内容和精美的诗文,将诗书画浑然一体,真是山水画艺术的绝品。

改革开放后,国家兴盛,百姓乐居,他的心境也变得愉快而豁朗,创作了大量的诗赋。且引一首以作品鉴:

《参加兰亭修葺记事》

尚想兰亭草圣传,永和事去已千年。

茂林不改清流在,觞咏今朝胜晋贤。

陆俨少一生酷爱杜甫。1962年,他在精神压抑中画《杜甫诗意画》百幅,文革中遭批判散失35幅。26年后他重拾旧稿开始补画,至八十寿日时终于补齐,遂成国之珍宝,这恰象征着他的人生有如诗圣,坎坷流离中塑造起辉煌,圆满画上了句号。

1993年重阳节,陆俨少驾金风而去,享年八十四岁。

(作者马镇系原《前进论坛》杂志副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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