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张博然 《阳台》 《彼岸》 ◎赵晨 繁花,又见繁花。 每一笔都有死气,但是每一幅画都活了过来。任何事情都可以被安放在画纸上,只要提笔,只要开头,只要落下,形象与色块就会接二连三地涌现。这是一位小说家的绘画技艺。 第三领域的美 高饱和度的色块在拼接并置中呈现出不合理的沉默,彼此在自己的线条领域之中咿呀呀颂唱着匍匐于色彩背后的故事。同时又对身旁的声音充耳不闻,自持独立,所谓颜色之“不响”。美术馆幕墙的背景色调强化了“不响”:墙身色分两派,极浓稠的红与极淡的莫兰迪色系,彼此独立,参差对照,绝不相融。由此,绘画作品与其所依之境渐成一体,正如《繁花》与其身后的上海。金宇澄此次展览所在地,临外滩,朝明珠,居万国建筑群中,起的乃是闹中取静、热中见冷的调子。外部环境与画展内部气韵流通,彰显本帮技艺,抵达丹托所谓的“第三领域的美”。 美术馆入口放置作者金宇澄手稿一幅,枯蜷字体默默宣告展览之始。此中有一句:“直到月亮升上来,一切平息了……”月起,莹莹的冷光照亮回忆。于是乎,观众得以通过画看到梦境降落于现实,旋转、爆破,在不可见的世界中塑造可见,在喧闹的世界中描摹不响。 《繁花》第二十九章讲阿宝、小毛、沪生老友重逢,春雨连绵,路灯昏黄。沈宏非先生批注版中留此一笔:“离散经年与群居终日一样,都是言不及义。”言不及义,并非不会言,而是经年时光迢迢冲散了理解的可能,如沾春雨,言语似巷道般湿漉漉,迷蒙一片。画展的统一性与完整性便在这种氛围里重现了持握画笔的“说书人”,依然在讲故事。只不过这一次故事本身偏偏与小说中人一道“不响”,只留下画笔擦痕。或许文字与画作都在宣告这样一种可能,即艺术形式之间并不需要相互转译,其意义根茎既不在彼也不在此,而是深植于两者身后那个共同的自足的精神世界。 颤巍巍的疏离 大画幅,留空白,余间隙;小画幅,密密麻麻,奢侈铺排。物与物,在集中展览的空间关系中获得彼此阐释的机缘。如果借用一下法国作家乔治·佩雷克的小说概念,那么这次“物”的堆叠便不仅是“人生拼图版”,更是“我记得”的宣告。一笔一笔刻出的物,放在那里,终被回忆浸成了时间的祭品。 食蟹的季节刚刚过去,小说里讲蟹身最好吃的部分是蟹脚尖尖处——此处乃“蟹人参”,撑住螃蟹整幅身躯,以极尖部位扒住地面,最有力最筋道,颇有以小博大之气势,也显出了流溢在展览画作群中的一点野心傲劲。细节宣告大获全胜,观众得以清晰地看到小说中的一切,又清晰地看到小说中不可见的一切。《繁花》面世多年后,画作渐次露面,集结成展,亦是从种种已知中探寻不可知的罅隙入口。 清末民国,海上漱石生写《繁华杂志题辞》中有此一联:“悟澈镜花与泡影,记来秋月又春风。”镜花泡影是为虚,秋月春风是为实,相互映衬,正如人生,正如回忆,正如金画。纸墨设色,以版画式的硬线条勾描十丈软红尘,以想象的突飞重写现实的量感,在一笔笔面朝生命的叹息中凝聚起凡俗日常的岚光吞吐。基于金宇澄小说中充满悖论的命运,其绘画也在思想的阵痛中孕育着崭新的创造力。在虚实的对峙、融合、转换中,画作构建出一份独属于繁花世界的颤巍巍的修辞,笔触是苍的,颜色是沉的,线条是呼吸着的,画作的填补与留白之间是高压颤抖的。面对复杂的人类生存困境,点线面的基础形式已经不足以承担表达的责任与重担。由此,“颤巍巍的疏离”成为金画的美学特征,暗中宣告绘画者的艺术姿态。 文字如花绘画如苔 室内空间,既是原子化时代个体的主要生活范围,又是金画中显著的一组主题表达。艺术史上不乏此类题材,新莱比锡画派中的马蒂亚斯·韦斯切尔等画家都对室内空间与陈设有过精彩表现,通过画幅景观折射出绘画者对现实世界的理解与生活处境的反思。空间的方位、大小、高低所呈现的不仅是城市的切片,更是画作者亲自用画笔刮擦、切割出的精神段落。 由此,马、鲸、猫、鼠、人,同又不同,诡异地并存,深深地嵌在喑哑的时代中,出现在意想不到的角落里,既是完整的陈述又是残缺的呼告,晦涩地为城市赋形。西班牙作家哈维尔·马里亚斯在《如此苍白的心》中写道:“一切都可以被讲述,哪怕是我们无意了解、不愿过问的事情。尽管如此,依旧有人讲,也依然有人听。”此次展览,反复强调渲染的便是讲述与被讲述的可能。 小说中有一笔,伤感动人。沪生与小毛言语间引出姝华所抄之诗:“梦中的美景如昙花一现,随之于流水倏忽的消失。萎残的花瓣散落着余馨,与腐土发出郁热的气息。”或许“繁花”不仅是小说的主题,也是金宇澄艺术世界的母题。两个字,劲道凝练,活色生香,几成创作者通行各领域的艺术护照。 此次展览中便有一系列围绕“繁花”两字符的创作,极简的描画、镂空、刻印、排版,以朴素质感强化字符背后的复杂深意,揭示、展露、重复,无需附加其余注解,似一切全由两字来定。绘画形式通过更为直观的视觉效应袭击观众感知,也由此获得与生活肌肤相亲的紧密关联,如苔藓,更湿润、更及地、更扎实。 繁花盛开,文字乃地面的花束,绘画则是匍匐在路旁石边的青苍苔藓,同构鲜花盛景生态。群芳终将萎谢,小说终将翻到最后一页,小说里的众生也必将走向消亡。可是画作如苔,日常精神如苔,细密丛生,蜿蜒不尽,如低回的生机。 文画朝夕过从,极繁花流连之乐。 直到月亮升上来,夜色登场。独上阁楼,最好是此时。 图片来源/东一美术馆 |